第一九二章 最疼爱荷花的老爹走了
腊月的寒风吹拂着荷花儿越来越失去光泽的两条长辨儿,她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黑狗儿,刚为在黄河野滩守望的儿子送饭回来,还没进得院门就看到娘家的一个大侄子在院门口耷拉着脑袋候着她。
“姑姑……”侄子一脸悲哀,“俺爹和俺叔让俺来叫您……”
“啥事儿?”荷花儿看到侄子无精打采丧气的样子,感到可能是老爹的病情加重了。
荷花儿与娘家人儿由于话说不到一起,不想听娘家人对牛壮的事儿说三道四,更不想让娘家人对自己的生活进行干预,所以来往逐渐少了起来。
她无论酷暑寒冬、不管刮风下雨,每天给儿子做两顿饭,向黄河滩里送两次饭,来来回回几乎占去了她全部时间,还要洗衣喂鸡,还要收拾院子里墙根边的小菜畦,家里一刻也离不开她,实在是没有多少闲空儿到娘家走动。
有时去娘家看望老爹,都是匆匆去匆匆回。有时候做些好吃的送去,也是等老爹吃完说上两句话就走。本来老爹平时身体还算不错,这个冬天比往年冷些,可老爹的住处连个炉火都没有。前些时听说老爹冻得感冒,感冒引起了肺炎,荷花儿就在“活菩萨”那里抓上药,在家里熬好提着温温的药汤送到老爹那里,给老人喂完药汤说上几句起身就走。她认为老人的肺炎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好的。
“俺爷……俺爷……”娘家侄子低着脑袋满脸丧气地断断续续嘟囔道,“俺爷快不行啦。”
荷花儿听了心里猛然一惊,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你大声点儿呀……你爷咋啦?”
“俺爷快不行啦……”侄子抬起头挤着一双含泪的眼睛轻声说道,“家里人都等着您哩。”
“啊……你们早干啥哩!到这时候才来叫俺?”荷花儿神情慌张起来责怪侄子道,“你快回去,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到!”
娘家侄子走后荷花儿喊来邻居家的大嫂,把小院子的钥匙与屋里的钥匙都交给了她,“刚才娘家人来叫俺,说俺老爹病危啦……”荷花儿流起了眼泪,“俺也不知道会在娘家待几天……俺啥也不担心就担心根儿在黄河滩吃饭……”
“大妹子别难过,老人到这个岁数儿迟早的事儿……”邻居的大嫂平和地说道,“你别担心根儿吃饭,俺会每天做饭给他送去的。这只小黑狗儿,院里的几只老母鸡俺都包了!不会叫饿着,也不会叫跑丢,母鸡下的蛋俺就放在你厨房挂着的篮子里,你就静心地去吧!”
荷花儿火急火燎向娘家赶去,老远就看到她的两个哥哥,站在院门口不断向她来的方向焦急地张望。他们看到荷花儿急步走来,急忙迎了上去。
“你再来晚一步咱爹就……就……”两个哥哥向荷花儿低声丧气地说道。
“你们早干啥的?!”荷花儿红着眼圈儿没好气地向他们呛声道,“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才想到去叫俺?!”
“你你……这这……”他们深知荷花儿的脾气,在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与她争执。
荷花儿不再理会她的两个兄长,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向老人卧床的屋里跑去。
“荷花儿……根儿……咋着还不来哇……”老人在病榻上仰卧着,圆睁着无神的双眼呻吟似的呼唤着。
荷花儿的娘家嫂子和侄儿侄女亲戚们,都悲伤地围站在病床前不停地安慰着老人:“快到啦!快到啦!一会儿就到啦!”
“爹……爹啊……”荷花儿哭喊着一头扑在了老人盖着厚被子的身上,“您咋这么急就想走哇……”
老人嘘出一口老气儿,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:“可……可把你等来啦……根儿哩?”
“根儿……根儿在后边哩……”荷花儿只好违心地敷衍老人。
老大吩咐家里几个孩子:“你们别在这儿占地方,都到院门口去……到院门口去迎接芦根儿,让他跑快点儿,跑慢了就……”
老大向几个孩子话还没说完,老人哼嗨了两声颤抖着嘴唇儿说道:“叫根儿……快、快点儿……我……我快等……等不及了……”老人说着突然停了下来,眼珠儿也停止了转动,好像要咽气儿似的。
“爹啊……”荷花儿失声痛哭起来。
老人停息了一会儿,才慢悠悠憋出一口老气儿,“唉”地叹息一声眼珠开始转动,瞄了一眼荷花儿,少气无力地说道:“别哭……别哭……哭个啥哩?俺都这个岁数啦……也该回去啦!有啥伤心的?爹该去那……那边儿……看看你老娘啦……”
“爹……您才八十出头儿,阳寿还没到头哇!还要再享受一些年哩。”荷花儿抹着眼泪说道。
“爹不……不想……不想在阳间享受啦!享受……享受……享受个啥?”老人喘了几口老气儿,“是受罪哇……连累得家里……大人小孩儿都跟着受罪,还是到那边儿清净。”老人提着精神说完这几句话喘息起来,突然瞪了一下眼睛,随即又闭上了眼睛,忽然没了气息。
“啊……”满屋人都大哭起来,荷花儿的两个兄嫂哭声特别响亮,可就是看不到她们脸上有眼泪,像是在装模作样地干号。
荷花儿泪流满面,握着老人两只冰凉的手不断摇晃着恸哭起来:“爹啊……您不要这样快走啊!爹啊……您就不想等牛壮回来?牛壮很快就回来啦!您的好女婿很快就回来了呀!”
听到这话,荷花儿的大嫂好像扭过头去咧嘴笑了一下,一脸的讥讽和不耐烦。
也许是老人正向清净世界义无反顾高兴地走去,刚走几步忽然听到他日思夜想的好女婿牛壮的名字,随即又听到牛壮回来了,他突然转回头来想看个究竟。
“都不要哭!”荷花儿的大哥猛然向大家挥手吆喝道,屋里顿时鸦雀无声,不知发生了啥大事情。大家跟着老大神秘专注的眼神儿仔细看去,只见老人眼睫毛微微扇动,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,脖子松弛成褶的老皮下喉头在上下微微滑动,荷花儿握着的一双干枯如柴的老手也有了些许动静……大家突然听到“呼噜”一声,老人一口浓痰吐了出来,老人睁开了一双迷茫的老眼——老人神奇地活了过来。
“喔……”亲人在悲哀中发出一阵儿欣喜的惊叹。
此刻老人精神了许多,眼睛也明亮起来,竟然让荷花儿扶着坐了起来。老人反而用双手紧握着荷花儿的一只手,向四周满怀希冀地望了又望……他老人家是盼望好女婿牛壮,可连牛壮的一个人影儿也没看到。
“俺的好女婿……牛壮在哪里啊……”老人抖索着声音问道。
屋里顿时静了下来,亲人们像嘴里塞上了东西没有了言语,没有一个人儿回答老人。
老人最后失望地咂巴了几下干瘪的嘴唇儿,微微颤动了几下脑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,嘴巴和鼻孔里听不到出气儿的声音。
大家“哇”的一声又大哭起来……齐声哭叫道:“您醒醒啊!您醒醒啊!您别这么快就走啊……”
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,老人忽然又神奇地睁开了双眼,眼睛里充满了生命的亮光,精神难以预料地强旺起来,大家又突然停住了哭嚎。
“唉……”老人长长嘘出一口丧气儿,向荷花儿哀诉道:“老爹不……不想走啊!真想等牛壮回来见上……见上一面再走……可都快三年啦……牛壮他……他能回来吗?荷花儿啊……你……你老是说牛壮快回来啦,他到底……到底啥时候能回来哇?老爹是实在等不及啦……真的等不及啦……”说着老人无奈地双手颤抖起来。
老人缓了缓神气儿,闭着双眼静思了一会儿,继续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老爹都这个时候啦,你……你荷花儿这孝顺闺女,都不让俺那……俺那唯一的外孙儿,离开河滩来……来看爹一眼……不来就不来吧,这爹不怪你!爹就是回到那边儿,也免不了……免不了担忧你和根儿啊……以后你和根儿的日子可……可咋过哇?无论谁劝你你都不听,学也不让根儿上了,让根儿整天……整天待在黄河滩里,守望……守望……白天黑夜都在守望……把牛壮守望回来了吗?爹不再劝你了……听天由命吧……”
“爹啊……牛壮真的快回来啦!”荷花儿一下跪在了老人的病床边儿,抚摸着老人的手臂满眼泪水说道:“爹呀……爹……俺向您发誓,牛壮一定会回来的!快了!快了!很快就回来啦!俺让根儿待在黄河边儿就是等着牛壮哇!要是根儿离开了,牛壮从河里咋爬上河岸呀?!俺前些时都亲眼见到牛壮啦,他对俺说他很快就从河里游回来了,爹啊……求求您等着他回来吧!”
老人用心听到这里,精神陡然焕发起来,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,兴奋地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,忽然一下子被荷花儿大兄嫂的话给挡住了。
“荷花儿说的都是没人信的傻话!”荷花儿的大兄嫂张口冒出一句响亮的话来。
老人听到这话半睁着眼睛喘息了片刻,嘴唇儿不断地在颤抖,突然脑袋歪在了枕头上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,额头上的皱纹逐渐平展开来,两只胳膊松软耷拉下来……老人终于走了,带着遗憾和失望走了,永远离开了这个热闹无常的世界。
“啪”的一声,荷花儿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大兄嫂的驴长脸上。
顷刻满屋子“呜……呜……呜……呜”悲声飙起。
大兄嫂一手捂着发红的半边脸,“哇哇哇”地哭着赌气从屋里跑了出来。大家只顾恸哭老人的突然离世,谁也没有在意荷花儿的这位大兄嫂的动态,认为她在外边哭一会儿泄泄怨气儿就会回来的。
大家恸哭了一阵子,发现大兄嫂还没回来,荷花儿的二哥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儿,就到屋外找这个挨了荷花儿一耳光的嫂子。
“不好啦!”荷花儿的二哥在院子里惊叫起来,“不好啦!大嫂在小厨房上吊寻无常啦!”
大家闻听吃惊不小,一起涌出老屋到小厨房看个究竟。
第一个奔进小厨房的是荷花儿的大哥。他看到自己的媳妇儿脖子上系着一根麻绳,直挺挺一动不动地吊在厨房油黑油黑的房梁上,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。
老大哆嗦着双手赶紧去解媳妇儿脖子的绳子……这时一股哭笑不得的怒气直冲老大的脑门儿。
原来是大媳妇故意做出上吊寻死的假象吓唬人。她的双脚还站在地上,双手握着绳子松松地挂在她的下巴上,一点儿危险都没有。
老大恼怒得一巴掌扇在她的长脸上骂道:“你这丧门星……这是啥节骨眼儿上?!你还耍弄这吓人的鬼把戏?!你要是真想死我来帮你上吊!”老大怒骂着气急败坏地把绳子就往媳妇儿的脖子上套。
老大媳妇儿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,捂着被巴掌打得发烧的老脸,一个劲儿地低头抽泣起来,嘴里呜呜啦啦谁也听不清楚她哭诉些什么;还是老二和媳妇儿苦劝她了一会儿,才把她软扯硬拉进老屋。
老大媳妇儿鼻一把泪一把地哭着回到屋里,扑通一声蹲坐在逝世的老人的床前,拍打着自己两条肥实的大腿放声哭号起来:“孩儿的爷呀……俺的老公公哇……您一走还有谁给俺做主呀……女的男的都欺负俺,全家都不把俺当成人儿看……俺以后可咋活啊……”
老大跺着脚呵斥道:“你……你再哭闹就把你扔出门外!”
老大媳妇抹了抹眼泪,立马止住了哭声和叫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