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六十二章 进退无路!都是圈套!
葛松额头上的汗珠,仿若断了线的珠子,簌簌滚落。
此刻,他的瞳孔之中,慌乱与紧张如汹涌的潮水,清晰可辨。
和杨士奇起争执,这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之事。
可若是上奏章弹劾杨士奇,性质便截然不同了。
前者不过是两人间有点小摩擦。
杨士奇或许会利用权势打压他。
但最坏的结果,也就是将他罢官免职。
当然,倘若真被杨士奇抓住把柄,有证据证明他犯了罪,那杨士奇绝对会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,让葛松身陷囹圄,遭受问罪,甚至落得个砍头抄家的凄惨下场。
但即便如此,这也只是官场常见的争斗罢了。
官场争斗,与那不死不休的生死仇家之间的仇怨,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。
真要是到了“下狱问罪,砍头抄家”这般田地,大半原因恐怕还是出在自己身上。
只要自身行得正、坐得端,别人抓不到把柄,自然也不会一直揪着不放,死缠烂打。
若是哪天,葛松在官场上得贵人相助,平步青云,一路高升,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“大佬”,到那时,他与杨士奇之间说不定还能握手言和,携手“合作”。
今日的矛盾冲突,也都会如同过眼云烟,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相逢一笑泯恩仇!
这种事,在官场中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。
然而,一旦决定上奏弹劾杨士奇,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。
御史上奏弹劾政务大臣、左都御史,这绝对是能在朝野上下掀起惊天巨浪的大事!
更何况还是要在明日的大朝会上,当着满朝文武官员的面,公开上奏。
一旦走到这一步,那他与杨士奇之间,便注定是你死我活、不死不休的局面!
不止如此。
杨士奇入朝为官已有好些年,一直深得陛下的信任,还是当年陛下在潜邸时的旧臣。
在朝中,他自然培养起了自己庞大的势力。
当面硬“怼”杨士奇,还仅仅是个人之间的矛盾冲突。
可弹劾杨士奇,就等同于向他那一派系的所有嫡系官员宣战。
他得罪不是一个人两个人,而是一大片的官员群体。
更别提杨士奇还是陛下极为看重的“宠臣”。
虽说今日陛下降下圣旨,指名道姓地斥责了杨士奇一顿。
可葛松也从圣旨的字里行间,听出了陛下实际上是有意让杨士奇整顿都察院。
此时下旨斥责他,是为其日后行事铺路。
有了这道圣旨,杨士奇整顿都察院便顺理成章。
正因如此,葛松为了不沦为被整肃的对象,才这般心急如焚地赶到詹徽的府上,想要寻找一座靠山。
可詹徽竟然让他去弹劾杨士奇……
先不说弹劾能不能成功,退一万步讲,就算他弹劾成功,杨士奇下台了,那之后又会怎样呢?
杨士奇那一派的人马,会轻易放过他?
不说杨士奇提拨起来的下属,就是姚广孝、杨荣、夏原吉等人,可都是与杨士奇交情深厚的故交好友。
这几位同样也是朝中手握重权的政务大臣。
日后,他们怎会不为杨士奇报这一“奏”之仇?
真到了关键时刻,眼前的詹徽,会拼死保全自己吗?
恐怕不会!
等弹劾杨士奇的目的达成后,詹徽多半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当作弃子,一脚踢开。
还有,此事过后,陛下会记他的“好”,还是会对他“恨之入骨”呢?
葛松在都察院也摸爬滚打了好几年,早已不是初入官场的懵懂愣头青。
这一瞬间,诸多利害关系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快速闪过。
他一下子便想明白了许多事情。
可越是洞察这其中的利害,他内心的恐惧就愈发强烈。
一时心胆俱失,呆立在原地,眼神空洞,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,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。
“葛大人,葛大人。”詹徽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不禁轻轻呼唤了两声。
“呃……”
葛松终于回过神来,如梦初醒,连忙将手中的茶杯放下,努力压制着内心如翻江倒海般的狂乱情绪,强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,拱手说道:
“刚才电闪雷鸣,暴雨如注,天威恐怖,下官一时被吓得失了神,让詹大人见笑了。”
詹徽缓缓站起身,踱步走到窗前。
透过玻璃窗,凝视着外面昏暗阴沉的天空,以及那如天河下倒的倾盆大雨。
此时,一道闪电划破天际,将房间映照得一亮一暗。
在这明暗交错中,詹徽原本平和的面容,也渐渐多了几分冷峻肃杀之气。
他轻声道:“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”
“这夏天的雨,来得迅猛,去得也快。”
“雨过天晴之后,又是一片晴朗。”
“朝中之事,亦是如此。”
“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。”
“越是风雨交加之时,越不必惊慌失措,只需安心等待雨过天晴便好。”
葛松也站起身,微微欠身,恭敬说道:“詹大人所言极是,下官受教了。”
一番对话结束,屋内随之陷入一片死寂。
两人皆沉默不语,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倾盆的暴雨。
“轰隆隆!”
“轰隆隆!”
“轰隆隆!”
惊雷接连不断地在天际炸响,似要将天空撕裂。
半空中,一道道闪电如张牙舞爪的电蛇肆意扭动,狰狞而恐怖。
过了许久,詹徽率先打破沉默,开口问道:“老夫方才提及之事,葛大人考虑得如何了?”
葛松嘴唇微张,嗫嚅道:“下官……?”
可接下来的话,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,堵在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詹徽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,和声说道:“那杨士奇身为政务大臣、左都御史,权倾朝野,又是陛下潜邸旧臣,葛大人心中有所顾虑,这实属人之常情。”
“既然如此,等雨停之后,葛大人便请回吧。老夫也不再多留了。”
葛松的神色瞬间微变,脸上涌起一抹难以掩饰的苦涩。
他满心懊悔,早知如此,今天打死他也不该踏入这宅子半步。
哪怕当时厚着脸皮、低声下气地去找杨士奇认错赔罪,结局也会好上千百倍。
那样的话,即便杨士奇心里并不会真正原谅他,但两人之间也不至于结下深仇大恨,大不了就是杨士奇愈发看不起自己罢了。
而且,以杨士奇对自身名声的看重,为了避免落得个睚眦必报、小肚鸡肠的骂名,只要他诚恳认错,杨士奇多半不会再对他进行打击报复。
如此一来,他虽说不一定能获得外巡当“钦差”的机会,但至少能在都察院里平平安安地继续做御史。
可他偏偏像是被鬼迷了心窍,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詹宅,走进了这间书房。
这才陷入了眼下这等进退两难的局面。
来詹府求救的消息,此时想必已经传入了杨士奇的耳中,再想回头去向他认错,那也为时已晚。
他无路可走!
但是,答应詹徽所说的事?
“不……”葛松在心底下意识地拼命摇头。
一旦那封弹劾奏章呈上朝堂,必定会掀起惊涛骇浪。
而不管最终结果怎样,不管是杨士奇倒台,还是自己铩羽而归,作为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,他都必将被无情又恐怖的政治漩涡卷入其中,落得个粉身碎骨的凄惨下场!
若者,现在就立即离开?
他在心中暗自思忖。
虽然这样做的话,那就是两面不讨好。
已经得罪的杨士奇无法再挽回,又得罪了詹徽。
但,也无非是罢职丢官而已,至少还有希望保住一条命。
蝼蚁尚且偷生。
葛松亦不想死。
就在这时,詹徽的声音再度悠悠响起:“老夫这里,还有一道奏章,葛大人临走之前,不妨先过目一下。”
不知何时,他的手中已然多了一封奏章。
葛松神情近乎麻木地伸手接过,缓缓展开,望了过去。
刹那间,他的瞳孔急剧放大,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恐惧。
这竟是一封弹劾他葛松的奏章。
上面详细罗列着他为了调离都察院,争取外放巡视的机会,四处钻营,向人行贿的种种行径。
奏章里,他所行贿的金额,所送的礼物是什么、具体时间、地点,以及行贿的对象,都写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就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紧跟随着他,将他做的所有一切都看在了眼里。
只是,奏章上提到,那个“神通广大的中间人”,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!
奏章弹劾他身为堂堂御史,为了升官外放,竟全然不顾朝廷体面与自身身份,向一个江湖骗子行贿,闹出了天大的笑话……
看到此处,葛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
明明他身处屋内,只是隔着玻璃窗望着外面的雨幕。
可此刻,却感觉那些冰冷的雨水,正一滴滴地顺着脖颈滑落,渗进骨髓。
他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在这一刻张开,密密麻麻的汗珠如泉涌般渗出。
转瞬之间,全身上下的衣衫就都被汗水湿透了。
他拿着奏章的手,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抖个不停。
“啪!”
终于,他再也无力握住奏章,那几页纸张飘飘悠悠地掉落至地面。
詹徽转过头,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,俯身缓缓捡起掉落在地的奏章,轻声说道:“葛大人是个好人,也是个好官。”
“就是有时候,太想为朝廷办事,为百姓办事,以致于太过急切了些。”
“这才被‘江湖骗子’钻了空子,骗走了钱财。”
“不过,葛大人但请放心,老夫早已吩咐刑部的人密切关注此事,监视着此人,随时都能将那骗子缉拿归案。”
“到时候人赃俱获,证据确凿,必定能将这贼子诱骗葛大人钱财的来龙去脉审问得一清二楚。”
“葛大人被骗走的钱财,也能顺利追回。”
说到这儿,詹徽微微顿了顿,语气一转,长叹一声。
“只是如此一来,葛大人向江湖骗子行贿的事,便会公之于众。”
“这可就要把葛大人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旦啊!”
“朝廷更是绝会不容忍这等丑闻。”
他连连摇头,声声叹息,言语间满是无奈之意。
“扑通!”
葛松双腿一软,直直地跪在地上,磕头如捣蒜,额头重重地撞击地面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詹大人,求求您饶命啊!”葛松声泪俱下,苦苦哀求。
事到如今,他哪还能不明白呢?
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的“圈套”。
从一开始,对方就将所有事情算计得滴水不漏。
倘若他乖乖听话,依照对方的安排行事,自然相安无事,无需多费唇舌。
可一旦他心生不愿,那位所谓“神通广大的中间人”,便会瞬间摇身一变,沦为世人唾弃的“江湖骗子”!
说到底,那个神通广大的中间人不过是朝廷大佬手中的“白手套”罢了。
想丢弃的时候,随手一扔即可。
往后若还需要,再找一个新的“白手套”,也易如反掌。
可如此一来,他葛松就成了为求升官,不惜向江湖骗子行贿的无耻之徒!
不仅会遭受朝廷的严厉惩处,哪怕身死之后,仍然会由于太过“愚蠢”,而沦为天下人的笑柄。
一世污名,永难洗清!
想到这儿,葛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。
他状若癫狂,拼命磕头,声声泣血地哀求着。
詹徽的脸上,依旧挂着慈祥且和蔼的笑容。
他微微眯着眼,看着葛松笑道:“葛大人说笑了。”
“老夫又不会取你性命,何谈饶命一说啊?”
“只是朝廷有朝廷的律法,老夫身为政务大臣,自当奉公守法,维护朝纲。”
詹徽语气稍转,继续说道:“是生是死,何去何从,还是要看葛大人你自己如何抉择啊!”
葛松抬起头,眼神中满是茫然与无措,直直地望向詹徽。
詹徽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,从窗前缓缓走回原来的座位。
他随手将那份弹劾奏章丢在桌上,而后端起茶杯,轻抿一口,又稳稳放下,一举一动,不急不徐,显得气定神闲。
“分田地、改税制一事,已然引得满朝文武官员愤慨不已。”
“大家的家中,或多或少都有几亩薄田。”
“若真如女真三部推行的那样税制,田地越多,每亩需上缴的税赋就越高,且不说上交税赋的多寡,此条一旦推行,便再以积攒大量田产,传之后世子孙,就连想要耕读传家,怕是都难如登天了。”
“这是断了多少人的根基啊。”
“杨士奇虽在暗中鼓动此事,可他也深知众怒难犯,只能暂且压下,不敢公开表态支持。”
“这就表明,他心里还是清楚此事的厉害关系的!”
“所以,你不必如此惧怕他。”
原本满脸绝望的葛松,听闻这番话,眸子里隐隐泛起一丝希望的光芒。
詹徽又喝一口茶,接着说道:“今日陛下公开降旨斥责杨士奇,怪罪他没能管好都察院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接下来整顿都察院便是势在必行之事。”
“都察院的御史们,如今已是人人自危。”
“谁都担心自己会被杨士奇盯上,沦为被整顿的对象。”
“这个时候,若有人上书弹劾杨士奇,必定很容易得到御史们的响应。”
他慢条斯理地说着,那语气听上去既像是在劝慰葛松,又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。
跪在地上的葛松,听到这里,喉结上下滚动,似想要说什么,但又没能开口。
片刻后,他鼓起勇气问道:“若我在明日早朝,公开上书弹劾杨士奇,那我向江湖骗子行贿的事又该如何处置?”
此刻,他情绪激动,已然忘却了自称“下官”,脱口而出便是一个“我”字。
詹徽闻言,仰头哈哈大笑起来:“若葛大人真有此等壮举,不畏惧强权,视死如归,与奸臣抗争到底,那便是有胆有识、气魄非凡之人!”
“从前被江湖骗子所骗一事,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节罢了。”
“大节不亏,则小节可容。葛大人依旧不失为我大明朝的忠诚之臣。”
“千秋万载之后,史书中也定会铭记葛大人的名字。”
“满朝大臣,都会被葛大人这种无畏的气节所折服。”
“至于曾经被骗之事,大家自然会帮葛大人遮掩一二,绝不会因为这等小事,有损葛大人流传千古的美其名。”
詹徽稍作停顿,原本慷慨激昂的语气转缓:“那个骗子,在明日葛大人上奏之后,便会畏罪自杀。”
“这封奏章,也会被烧掉。”
“葛大人所犯的这点微末小错,世间再无人知晓,亦无任何人证物证可查。”
“从此之后,葛大人便可高枕无忧了。”
他话锋再转,又道:“除此之外,一旦此事成功,葛大人一直心心念念的外放之事,自然也不是问题。”
“说不定从此以后,葛大人还会成为朝中清流的领袖人物。”
“日后平步青云,成就一代名臣的佳话,也并非没有可能。”
“俗话说得好,富贵险中求,战场上杀敌立功,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拼命?”
“这朝堂之上,亦是如此。”
“退一万步,就算弹劾失败,葛大人被砍了头,那也至少仍是敢于直言进谏,一身铮铮铁骨的好官!”
“自古“武死战,文死谏”,葛大人即令因此而死,也会被人赞许,传诵。”
“总比行贿之事被曝光于天下,要好得多吧?”
“若是侥幸不死,弹劾成功,则葛大人的名声,必将声震环宇,令天下景仰!”
“该如何选,老夫相信葛大人的智慧。”
话音落下,詹徽面带微笑,目光灼灼地看着葛松。
“我干!”
葛松咬着牙,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!
“轰!”
恰在此时,又是一道惊雷轰然落下。
……